虚拟监狱:监控的视角与被监视的人

​撰文/董宇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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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是建筑,也是技术和权力。它是神秘的,却也让人望而生畏而不敢探索。在与监狱相关的游戏、小说、影片和绘画中,视角是十分重要却常被忽略的技术和权力分析维度。在去人格化视角的伦理危机中,囚禁是什么?监视是什么?监视的是谁?

电子游戏《监狱建筑师》截屏
电子游戏《监狱建筑师》截屏

又是谁在监视?电子游戏《监狱建筑师》截屏电子游戏《监狱建筑师》截屏在游戏《监狱建筑师》的沙盒模式中,玩家扮演典狱长的角色,设计、建设并管理一座监狱:建造牢房、仓库、医务室等基础设施,连接电路、水管、暖气等公用设施,聘用和分配警卫、医生、厨师等工作人员,接收轻刑犯、重刑犯、死刑犯等不同类型的囚犯……通过开设商店和工厂并让囚犯在其中工作等方式牟利,从而进一步提升监狱的设施和环境,满足囚犯各种需求的同时也能获得更多政府资助项目和银行贷款。继续扩建监狱,获得更高的监狱评级和估值,获取更多的资金后再投入升级和扩建……在一个封闭而完整的系统中,玩家需要决定建筑的功能分区,设计囚犯和看守的动线等,但最重要是通过谨慎地雇佣员工和精细地分配囚犯的工作来实现监狱的收支平衡并盈利,最终有机会打造出一间超豪华的监狱。游戏以黑色幽默的方式直指资本主义社会中政府外包监狱,而承包商牟利囚犯的极具讽刺意味的现象,如GEO集团和美国惩教公司(CoreCivic)就是两家靠承包监狱发家致富的美国上市企业。

电子游戏《模拟城市》截屏
游戏《模拟城市》截屏

模拟经营类游戏通常采用斜45度角俯视为基础的上帝视角,从早期经典的《主题医院》到长盛不衰的《模拟城市》系列。这种视角让玩家掌控全局的同时也便于营造出三维的游戏画面。但是,《监狱建筑师》完全摒弃了三维场景,采用了正投影俯视的二维视角,只能缩放不能旋转或切换视角,玩法也足够简单,几乎只依靠鼠标点击。游戏的视觉效果非常接近于监控系统和无人机的画面,建筑被简化为方格子区域,人被简化为运动的点。这一视角强化了《监狱建筑师》的游戏核心:追求高效率的治理,即用尽可能少的资源来满足监狱的内部需求,同时向外扩张。现实与游戏何其相似,由边沁设计的环形监狱通过制造视线的不对称,使囚徒只能被监视而无法看到看守,因而不得不时刻自我规训。眼下监控设备和无人机的滥用,将三维的空间平面化,实现上帝视角以到达最高效的监控和打击效果。

电子游戏《监狱建筑师》截屏
电子游戏《监狱建筑师》截屏

技术在带来治理便利的同时也会引发新的伦理危机:在去人格化的游戏视角中,玩家不经意地忽视了囚犯和工作人员的人格,将他们视为监狱在评级和估值统计过程中一个个微不足道的数据。游戏对于囚犯的刻画比较细腻,有不同的行为习惯和故事,有人喜欢在教堂呆着,有人则以拆牢房中的马桶为乐,玩家在适当的时候需要采取不同措施进行管理,甚至可以在囚犯中发展自己的内线以掌握更多情况。玩家亦可以点击囚犯来查看个人档案,其中包括人物小传,性格,经历和危险评级,由此能够了解每一个囚犯的服刑状况、家庭情况和个人故事,如“艾迪曾经是个好孩子。她在墨西哥三度帮助埃尔查波越狱。在被抓之前,她一直劫富济贫“;”罗斯曾经是一个非常善良和慷慨的人。有一天他买了一枚手雷但觉得它是一块牛肉饼。把手雷扔进一家汉堡店之后他被判了69年监禁“;“从小时候起,艾伦就是一个罪犯,在未成年犯管教所度过了青少年时期,成年后被送往高戒备监狱”…… 每个囚犯都有独特的行为、技能和个人背景。但是,由于监狱评级和估值的提升几乎只依赖于统计总体数据,如关押囚犯总数、雇佣工作人员的总数量和总收入、总支出等,玩家就会彻底无视囚犯的个体存在,而只是视其为统计总体中无差别的数据。另一方面,游戏对监狱中的管理和工作人员如会计、工头、心理医生、律师、工人、厨师、守卫、医生等没有丝毫刻画。管理和工作人员也应有不同的性格、经历和故事并影响他们在监狱中的行为以及与囚犯的互动。

电子游戏《监狱建筑师》截屏

我们常有渡人之念,但是所谓的人文关怀终究显得浅薄无力,到底还是自上而下的凝视。除了福柯等人的理论,我们事实上对监狱、对狱中人几乎一无所知,因为不知、不敢、不屑……在短篇小说《囚禁的慰藉》中,胡昉以一位监狱设计师的视点讨论监狱的目的、构造和形态,进而以非对抗的方式去理解囚禁,最终落于对狱中人和设计师精神世界的关注。2018年,曹斐接受香港大馆当代美术馆委任创作,基于《囚禁的慰藉》改编制作了影片《监狱建筑师》。

曹斐,《监狱建筑师》,2018单频高清影像,2.39:1,彩色,立体声58分48秒

大馆曾是前中区警署、中央裁判司署和域多利监狱的所在地,代表了殖民地时期的法律秩序和权威,是香港现存重要历史古迹之一。影片中一位当代女性建筑设计师接受了一个监狱改造项目,开场时她在建筑结构中信步并配以独白:“作为一个建筑师,一个人,我很难想象自己将成为那个将同类囚禁起来的空间设计者。”镜头缓缓地呈现了大馆的建筑群中剥落的墙面、积灰的神龛、苔藓覆盖的地面和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肖像等历史痕迹。为了了解监狱空间,建筑师读到了一位身陷囹圄的诗人所写的诗歌并开启了一段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大馆的域多利监狱是香港最早的惩戒机构,诗人因写了殖民政府不喜欢的诗而被关押在此,一个看守给了他一本小小的空白簿子,才得以继续写诗,但写诗却是他在狱中能够感到自由的事情。影片在两个角色之间平行展开,建筑师认为“监狱的价值,就是让囚犯通过监狱的经历,重获自由。” 因此,她希望为囚犯设计能够看得到星星的气窗,在候审室安装电视播放囚犯一生中的重要片段。但是,当建筑师在新旧交错的建筑间游走时,她开始质疑建筑结构的伦理并关注精神层面的自由。

曹斐,《监狱建筑师》,2018单频高清影像,2.39:1,彩色,立体声58分48秒

在摄影师关本良的精心营造下,建筑师所处的现代都市高楼如同监狱高墙般把人团团包围。玻璃幕墙看似通透却也是隔阂,与往日铁窗中的诗人一样,建筑师亦是现代都市的囚徒。然而,诗人尚能通过诗歌追求精神的自由,建筑师却只能一头栽进自己设计的监狱之中。是监狱被改造成了美术馆,或者美术馆也是监狱的一部分?当建筑师和诗人在大馆美术馆相遇时,监狱内外的人,谁是自由的,谁是被囚禁的呢?《监狱建筑师》是曹斐在大馆当代美术馆个展《在过满的世界中挖一个洞》的核心作品,而展览试图在更宽广的维度上去讨论自由与囚禁对于当下社会和人类的意义。如作品《伦巴》中活动受限于木质平台的扫地机器人,现代人的境遇与它们何其相似。技术也是牢笼,互联网、大数据、监控设备、无人机等通信技术如马尔库斯所言将文化、政治和经济都并入了一种无所不在的制度内。这一制度的生产效率和增长潜力稳定了社会,并把技术进步包括在统治框架内。人一旦依赖于技术,就会逐渐地接受现存一切皆是合理的,失去质疑与反抗的能力并最终沦为去人格化的数据。《监狱建筑师》中香港动作电影的片段与其说是怀旧,倒不如说是对一种快意恩仇的真实人性的追溯。影片还提及了何云昌的行为作品《金色阳光》,艺术家把自己悬在监狱高墙外的空中,试图用一面镜子把阳光反射到监狱里,给犯人一点光明。这种简单到愚蠢的异端想法和行为在今天这个讲求效率与秩序的年代反而拥有难以解释的感人力量。

曹斐,《监狱建筑师》,2018单频高清影像,2.39:1,彩色,立体声58分48秒

如果说《囚禁的慰藉》和《监狱建筑师》通过想象探讨囚徒和监狱建筑师的精神世界,那么欧飞鸿则是通过写生直接描绘了狱中人。2016年底,欧飞鸿在广州番禺沙湾镇看守所501监仓度过了7个月的时光。如同《监狱建筑师》中的诗人一样,他在空白簿子上画了大量的速写,并陆续寄出。狱中生活无聊到欧飞鸿把蚊子拍晕后对着它写生,狱友在看到画的时候甚至试图拍死画中的蚊子。看电视是监仓中主要的消遣,在描绘集体观看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的场景中,艺术家写道:“全体老少忘情观看,有青春吻戏,即闻各仓连片高声尖吼,连绵不绝,其中固然有我一份。” 鼾声如雷的惯偷、腿部受伤却未得医治的东北大哥……各种人物和场景在欧飞鸿笔下虽不及文人志士在狱中创作时的豪情壮志,却是鲜活地刻画了一个陌生群体的伤痛和欲望。

欧飞鸿,《沙湾501》,手工书
欧飞鸿,《沙湾501》内页,手工书

于游戏设计而言,《监狱建筑师》和《模拟城市》没有核心差别,都是将地图划为方格子之后进行建造和经营,至于造的是高楼还是囚室,管理的是市民还是囚犯,无非是一些表层的贴图罢了。影片《监狱建筑师》中说到:“某种意义上,人可以被任何事物囚禁。”诗人的肉体被监禁却因写诗而获得精神的自由,高墙之外的人虽拥有自由的肉体,却被现代性所桎梏。现代技术带来高效稳定与发展的同时,将个体去人格化为无差别的数据,被时刻监视。但是,如《监狱建筑师》中的诗人与建筑师以及欧飞鸿的画作所示,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联系正是挣脱这种监狱视角的途径。


关于作者

董宇翔现为美国弗吉尼亚联邦大学博士候选人,曾于北京电影学院和罗切斯特理工学院获艺术学士和艺术硕士学位。他的艺术实践和研究聚焦于艺术、科技与社会的交汇处,作品曾在北京 OCAT 研究中心、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和费城摄影艺术中心等地展出,2016年入围三影堂摄影奖。他曾在泰特利物浦等国际艺术机构和会议上发表研究论文并于2018年获国际艺术评论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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