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存人类:冰层就是胶片,地球书写自身

撰文/龙星如

这是一个冰冻的伊甸园,一个无论世界上发生什么事都可以永远保留生命的地方。

—— 欧盟执行委员会主席若泽·巴洛索 

2019年,俄罗斯雅库特北部地带的冻土中,一个据说来自更新世的、长达40厘米的狼头露了出来。

星球的南北两端仿佛是时间的减速带。除了长达数月的极昼与极夜,永久冻土层的存在也让这里的生物过程极尽缓慢。如果说美国得克萨斯州西部山体中那座千年报时一次的巨钟是人为调慢时间参照系的寓言式表演,北极点的时间降速感仿佛更能通向人的天然知觉:冷意味着慢,意味着被原样封存。极圈以内是一个生产力极低的世界,也是一个密度诡异的地界,尽管人口和植被都极度稀疏,北极大陆架却是非人信息的天然高密冷库:冻土层不仅封存了历史悠久的病毒,也掩护了地球上最后一块能量池——这块“剩余石油储量”区域的面积,至今无法被准确探测。

北极世界文献仓库(Arctic World Archive)

矿洞里的“保险柜”

和石油一样,被称之为“新原油”的数据也喜欢寒冷与幽闭。支撑着星球运算的数据中心有时藏在山体内部,每一块硬盘的闪烁都渴求着冷却、继续冷却。自从若干年前,“信息”的概念从绵密而沙沙作响的书写与镌刻中幽灵般离体,信息的物质载体便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流放——那些传输和运算密度最高的基础设施,需要在人类密度最低的地方存在:海底、山体内部、大气层中。怪谲的是,当各类互联网平台和社交软件让我们与留存档案的方法无限接近时,我们和档案的实体之间,却史无前例地疏远。Hugh Taylor在1988年预料到了这种新境况的发生:许多在纸质世界中通用的概念,在数字档案的时代将会不再适配。在过去,书籍和杂志需要随着铁路传输,而今天,人们似乎默认信息可以以某种纯粹非物质的方式进行投放。数字环境里的诸多用语,也在渲染这种非物质感:比如上传到云、从云端下载、或者“隔空投送”(AirDrop)。事实上,数字档案也是数据公司的资产,为数字集体记忆负起全责的公司,在采掘“数字石油”之余,或许也意识到,“集体记忆”的长远未来,将会超过许多科技公司本身的商业生命——数字工具的迭代和易朽,向来使得人们对存档一切的信念挑起复落空:社交媒体将博客埋入坟墓,Flash的下线宣布十年内借由它存在的游戏和网络艺术作品一并告终,2021年2月5日,人们慌慌张张转移虾米歌单。

GitHub的数据存在卤化银聚酯胶片上,由Piql公司设计,据说能保存1000年

GitHub对“文献温度”的定义

2020年夏天,Github的CEO奈特·弗里德曼(Nat Friedman)乘坐私人飞机出现在了距离北极点1,333 千米的朗伊尔城,这个城市所位于的斯瓦尔巴岛(Svalbard)是由42个国家认可的自由经济区和非军事区域。北极、北极熊、北极棉花、北极冻土层……这里因纬度坐标而被赋予天然奇观。朗伊尔城随着开采煤矿而兴起,甚至得名都来自美国波士顿北极煤矿公司的创始人“朗伊尔”。与此同时,这个居民不足三千人的极圈城市,也承负着另一类高信息密度的景观,这也是弗里德曼出现在此的原因:废弃的煤矿和永久冻土层,是人类档案实体的最佳时间胶囊。自1984年始,北欧基因银行就将冷冻种子保存在岛上已经废弃的3号矿坑里,成立于2017年的北极世界文献库(AWA) 收纳了来自梵蒂冈图书馆的《神曲》和各国美术馆的资料,这里最新的“藏品”是来自Github的201个胶卷,其中包括一个含有人类可读信息和指引的“指南胶卷”和 200 个软件存档胶卷,每卷包含 65,000个单独的帧。胶卷含有以二维码形式存储的数字数据,即使没有电脑,也可以用放大镜读取。这些胶片由挪威公司Piql AS制造,表面有氧化铁粉涂层,能让上面存留的代码持续上千年。

朗伊尔城

跟电影《信条》中层层把守的“奥斯陆自由港仓库”相比,《彭博商业周刊》(Bloomberg Business Week)的视频所记录下来弗里德曼存储这些胶片的过程,却意外地潦草。极地仓库的入口像一个废弃的建筑毛胚,各种建设耗材恣意耷拉,记者和弗里德曼沿着已经不再使用的矿车轨道一路向内,在一个小办公室里接受了老矿工提供的简单安全培训。接下来,他们沿着漆黑的矿道一路向前,无视氧气指数下降的信号,并到达了“最未来感的、最安全的、像科幻里那样的代码库”——没有安保,没有监控系统,它被一把老式钥匙随便打开。仓库里一人多高的银灰色运输集装箱里,已经存放了一些物品,每一件上面都插着一面像广式早茶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小国旗。不论何种原因让人类走向灭亡,未来的文明或许会在北极的矿井深处,发现一桌来自过去人类的文献早茶:绘画、文件和印着二维码的胶片在这里相谈甚欢。 

彭博社纪录片中,仓库里“相谈甚欢”的存储物

过去一年的疫情使得全球各大图书馆、美术馆和文献库的资料史无前例地开放,在全球禁闭,几乎所有实体访问机会都被剥离的前提下,数据库一个个被打开和活化(animate)。Zoom会议录屏、被录下来的直播和被匆匆下载的资料,不论是否再被访问,也都滚入了全球数据洪流。当Benjamin Bratton写下“计算网络有新陈代谢”的时候,他原本指的是除了碳和能量之外,计算基础设施中的用户也在彼此“消化”。[1]我们存留和生产的数字档案似乎也继承了某种“生命”活性,它们可以有选择地出现在我们的注意力范围内(推荐算法),似乎也会为自己寻找永续之道。数字档案和前数字档案最大的区别在于它被生产和存储的速度,用斯蒂格勒的话来说,它是“时间的工业制造”,使得“所有政治时事和社会生活都发生在共同制作因而也超前的传媒载体上”[2]。它成为了一种让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文献,就像Ilya Kabakov在1988年的摄影作品《从不扔东西的人》里那样,长成一个巨大的、贴满标签的废墟,它迫使我们面对创造者难题:当我们已经无法阻止数字资料的无尽生产和交换时,我们该如何为这些档案设定归宿?关于文献如何被再激活、被调动和重现已经被反复讨论,2020年所带来的一个紧迫议题却反而是我们怎么处理文献的未来。在个体层面,答案或许是买一个新的硬盘,在全体层面,答案的指针却指向了北极,和那些地球上仅存的隐秘角落。

Ilya Kabakov ,从不扔东西的人

当我们用计算系统编织地球,档案的物质性和信息性似乎进一步被扩展成了“地质性”和信息性。亦即,书籍和所载文本的关系中,增加了和铁路的关系——一种结构化的、嵌入地面的基础设施,它并非信息的直接载体,但却在地理尺度上把信息关联起来。Gabriele Schabacher用“anthroturbation”一词描述了穿透“地景、泥土、海洋和大气”的转换式能量,它将基础设施排布成一种物质系统。在《互联网没有记忆》中,作者提到过我们对“存储”的无限欲望或许来自于对宇宙物质历史的认知:“如今我们身处的这个技术先进、数据丰富的世界,都是由19世纪的一项重要发现发展而来的:宇宙是在遥远的时间诞生的,无限延伸到遥远的空间,并在物质中留下了自己的历史记录。物质宇宙本身就是一个档案,地球在物质中写下了自己的自传。” [3]我们掏开山体,铺满海床,而短寿媒介带来的惶恐,则鬼魅地使得我们不断回到地球本身的原始材料。哪怕在温湿度理想的条件下,CD盘和磁带也只能“活”数十年,我们不得不把目光望向一些更古老的物质,一些时间流速更慢的土地——去制作糅合了“自然”和“人工”属性的,档案的赛博格。“罗赛塔项目”用微雕把13000页的1500种语言文档刻在了只有三英寸的镍合金小碟子上。微软公司的“Project Silica”项目,将所有的代码用飞秒激光写入在石英玻璃盘上。他们进而用一种温度系统来比喻文献的生命周期,那些实时更新的内容,比如Github的网站本身,是最热的,随着更新速度不断放缓,文献的温度也不断降低——我们譬喻式地打造了信息的冻土,“不再更新”意味着沉降、寂静与寒冷,真正的伊甸园可能是结冰的。

微软公司的“Project Silica”项目

朗伊尔城的墓地早在70年前就已经停止接收新的尸体,因为这里埋葬的尸体不会自然腐烂。人们在这里的尸骸中,发现过1917年流感病毒的微量痕迹,同时,不会腐烂的尸体会年复一年地在冻土层中抬升。这个让种子生物信息、古典绘画数字副本和开源软件代码长久存续的小城,人烟稀少,就业机会稀缺,同时几乎没有老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朗伊尔城,和未来许多类似的极圈城市,可能会是最为“赛博格”的档案库和数据本体的堡垒——几乎所有极地资料库的广告语中,都会提到天然的深地存储可以防止来自核武器和电磁脉冲武器的损害。有一类存档,从一开始,便不是关于记忆的人类内部讨论,而是关于如何让人类记忆逃过包括由人类亲手制造的毁灭性伤害。记忆的不可靠性,和未来的不可控性,在我们面对档案所作出的选择上倏然浮现,并迫使人和地球和解。而曾经在我们认知中分化的“信息”和“物质载体”,又似乎具备重新合一的可能——或许我们并非回到起点,而是实现了某种递归。

朗伊尔城的墓地, Mark Brandon拍摄

《三体》中,在太阳系被二维化之前,人类在冥王星建起了博物馆,在博物馆建成之前,人们研究如何把信息在地质纪年的长度保存。“于是他们告诉我,通过对大量方案的综合分析和比较,他们已经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亿年左右的方法——” 

罗辑把拐杖高举过头,白发长须舞动着,看上去像分开红海的摩西,庄严地喊道:

​“把字刻在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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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堆栈:关于软件与主权》,本杰明·H·布拉顿,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

[2] 《技术与时间:2.迷失方向》,贝尔纳·斯蒂格勒,译林出版社

[3] 《互联网没有记忆:一部人类记忆简史》,艾比·史密斯·拉姆齐,九州出版社

关于作者

龙星如(Iris Long),策展人,写作者,研究方向为艺术创作与技术环境的关系。irislong.xyz